陈勇 文
吃社饭,主要在社日(即立春后第五个戊日)进行,恩施民间习惯称为“过社”“拦社”等。戊日属土,所以这天是祭祀土地菩萨的日子,人们以祈年景顺利,五谷丰登,家运祥和。社饭其实就是恩施地区土家族、苗族、侗族等少数民族祭祀社稷的一种食品。
土家人看重“过社”的历史古已有之,且家家户户乐此不疲。
古人在对农作物认知前,以一切可食的野生植物为食,蒿子是一年中最早破土发芽又能食用的植物,便被认为是土地神对人的恩赐。今已成一种民族的饮食文化。
吃社饭时要邀亲朋邻里,佐以酒菜,欢声笑语,其乐融融。古人社祭的遗风折射出先民在原始的自然崇拜中对土地的崇拜尤为重视。
又到了风和日丽、草长莺飞的季节。河岸边、田埂下、山坡上,铆足劲的白蒿蹭蹭地拔节,每一片鲜嫩的叶子都滚动着晶莹的露珠、跳跃着春日的绚烂、散发着沁人的芬芳。
城里的、乡下的妇女小孩们忙碌起来。她们挎着竹篮,提着布袋,采撷鲜嫩的白蒿茎叶,筹备等待了一年的“蒿子饭”。
“蒿子饭”,书名社饭,是土家族、苗族聚居区最走心的一种美食,在“仙居恩施”尤为常见。曾听一位从小吃着社饭、至今怀念社饭的恩施人文绉绉地说——社饭,首先是一种饭,是吃的东西;饭的前面加个限制使用范围的“社”字(社在《说文解字》释义为“社,地主也”,最初特指土地神和祭祀土地神的场所),可见,社饭最初是用来祭祀社稷,祈求年景顺利、五谷丰登的一种吃食。
而今,我们在积淀升华数千年的文明浸润与滋养下,早已经明白“一切物质财富和精神成果都是辛勤劳动的结晶”,但在目之所及不过数千米、步之所达不过数千米的古时候,人们往往只能看到“粮食都是从地里长出来的”,那是土地的恩赐、是天的恩赐。为感恩、更为群体的索取与饱足,祭祀便显得格外隆重——用牲口、重器来表明诚惶诚恐、表示毕恭毕敬的典礼,已无需赘述。
春回大地,万物复苏,是祈求五谷丰登、年景顺利的重要时日。社饭,就在春分时分诞生,且一旦诞生,就伴着农耕文明的天长日久而经久不衰——吃饱、活着,成了永远的话题。
最初的社饭是什么样的,我们不知道。从祖祖辈辈的手口相传来推断,该是和着蒿草蒸煮的。蒿草青绿,颜色好看;蒿草芳香,味道清香——足以表达虔诚与恭敬。当然,蒿草多含挥发油、有机酸和生物碱,有消炎、解表、抗疟、利胆等功用,益于健康,这是后话。
社饭有没有保障五谷丰登的功效?先祖是说不清楚的。他们只祈望收成一年比一年好,生活一代比一代强。乐此不疲过“社”的过程中,人类文明迈着大步向前进。
翻看唐代诗人王驾的《社日》,“鹅湖山下稻粮肥,豚栅鸡栖半掩扉。桑柘影斜春社散,家家扶得醉人归。”还有明代诗人瞿佑《春社词》中的“瓦盆潋滟斟浊醪,高俎纵横荐肥羜。呜呜笛声坎坎鼓,俚曲山歌互吞吐。”从中我们可以一睹当时盛大而隆重的“春社”。“家家扶得醉人归”“俚曲山歌互吞吐”,社饭有滋有味,歌舞原汁原味,真正是酒肉飘香、农人憨醉、其乐融融的景象。
这样过社,这样的社饭,怎能不让人垂涎如丝、蠢蠢欲动?
社饭制作比较讲究,将蒿子切碎装入布袋,在清水中捶打漂洗,除尽苦水,晒干成末,然后与腊肉丁、豆干丁、蒜苗一起拌入泡过的糯米中,上甑蒸熟,便成了油油的、软软的、绿绿的、香香的社饭。
当然,这样的社饭,也不是年年如此、岁岁依旧。记得我小时候,每逢春分时节,无论再苦再累,母亲总要蒸一次社饭。她先泡好精挑细选的糯米,然后沿着清浅的河岸,采摘鲜嫩的白蒿茎叶,细心地洗净、氽水、捣烂、沥干,再把沥干的白蒿和泡好的糯米拌匀,加些野葱、大蒜和腊肉丁,最后架起猛火蒸……时间不长,升腾的肉香饭香白蒿香从门缝里、从瓦缝间,弥散到整个院落,萦绕整个村庄,让人垂涎。
母亲在忙碌,年迈的爷爷坐在屋外的阳光下,吧嗒着又长又黑的大烟杆,呢喃着一些关于社饭的事。在他记忆深处,社饭就是剁碎的蒿草中略拌了些大米或包谷粉子,虽然简陋寒碜了些,却是至真至纯的美味。
“饱吃肉也嫌,饿吃糠也甜。”可别小看了这饭的简陋,爷爷喃喃地说,他小时候吃了不少苦,“三年自然灾害,芭蕉蔸、枇杷树皮、葛藤叶都是救命的野菜……”
枇杷树皮、葛藤叶的味道如何,我不知道。出于好奇,我曾偷尝过猪食的芭蕉蔸,才一小口,那满口钻的苦涩冲不尽刷不掉,味道一言难尽。
艰苦的岁月,如果有碗正儿八经的社饭,该是多么幸福啊。
春风劲拂、细雨润泽,艰苦的岁月终是远去。记忆里,楼上粮仓里的包谷、大米总够糊口,肉油之类的奢侈品,从20世纪90年代起也不再稀罕。
好吃好喝的多了,简陋的社饭倒成了稀罕物。
20世纪90年代末,小县城里一家餐馆专做社饭,生意火爆。我赶着潮流吃了一回,粗糙的陶瓷大碗、喷香的米饭肉丁、鲜嫩青翠的菜蔬、免费的包谷老烧,倒也吃得通体舒畅、酣畅淋漓。
舌尖上的滋味意犹未尽,但情感上的体味总有些欠缺。
后来,我又在毗邻的县市尝到一款“忆苦思甜”。同样的大碗、米饭、肉丁、菜蔬,色香味形俱在,依然可惜了意与韵——只是,如此奢侈的搭配,怎么可能忆得了苦、比较出甜呢?
于是,我固执地不再去吃什么社饭。当然,这也与日子一天天丰盛有莫大的关系,经济社会蓬勃发展,“每天都在过年”,吃已经不再讲究。
上周,我在州城走了几家朋友,他们似乎商量过一样,餐桌上竟然都有一份社饭。交往十多年的老黄借着酒兴“表功”,“听说你来,嫂子一清早到三岔摘的白蒿呢!”
盛一碗,粒粒晶亮的米饭、颗颗青绿的碗豆米,还有瘦肉丁、胡萝卜丁、脆嫩的白蒿丝,眼花缭乱。吃一小口,芳香扑鼻、唇齿生津。
“州城的人都爱吃这个?”我问。
“餐饮有江湖,美食有文化。”酒酣耳热的老黄,答非所问。
餐饮有江湖,美食有文化?
也是!看得见山,望得见水,记得住乡愁,这社饭,又何尝不是发展的文化,恒久的根?
期盼着,明年春分,明年的社饭,明年春天的味道。